小南|【小南夜读】食味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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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于2020.10.30江南晚报人文周刊
如果问,春节带回家最特别的年货是什么?当年我赚了工资第一次回家,带了整整一箱的绿叶蔬菜——最“天然”的无锡特产。我是个北方姑娘,对我家人来说,这么普通的菜场货,背回家就是“稀罕物”。
在冬天的北方,吃是件非常单调的事情。记忆里,冬天的餐桌与绿色无关,白菜土豆可以单曲循环一个冬天;可以交替食用的还有另一种主菜,西红柿酱。医院里挂水的玻璃瓶,被用来罐装煮过的西红柿酱,塞上原装的胶皮塞。封装了的西红柿肉体虽少了鲜甜的灵魂,做面浇头却是极好。那时候几十斤的白菜会一排排摞在户外,或是阳台或是地窖,步入式大冰箱,无能耗零插电,随时取用。解冻前,有几分杀伤力;解冻后,让我想起了《三体》里的脱水人,干瘪,连菜色都没有了。清朝薛宝辰所著《素食说略》记载:“菘,白菜也,是为诸蔬之冠,非一切菜所能比。”我一直不理解它为什么冠绝菜界。现在妈妈跟我下馆子,绝对不会点和白菜有任何关系的菜品,就连迷你版白菜——娃娃菜都拒绝。几年的江南生活,让我重新审视了文字中的“味”。
最鲜的味道,应是当下的味道。移居江南,才知道这里没有窖藏菜,这里的秋冬也不是肃杀一片,甚至可以在菜地里“活杀青菜”。霜降后的青菜鲜甜爽糯,菜地到盘中仿佛带着泥土的清香,我感叹说这是蔬菜中的刺身啊!什么最治愈,大概就是当季最鲜美的蔬菜了。荣巷,我最喜欢的一个菜场,工商传奇渐行渐远,留下来现世的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菜场里的小青菜、苋菜、鸡毛菜、菠菜、草头、茼蒿、蒜苗、空心菜……对于北方人来说,这菜场的学问太大了,每尝试一个新的品种,就得向菜场阿姨学习匹配的烹饪方式。我才悟到我是一个“菜盲”。即使大棚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的老家也不会栽培和食用品类甚夥的鲜菜。这些菜还有一个极简的烹饪公式:加一点油,出锅前加一点盐。比起北方的小火慢炖,这里的食蔬之道简单,保留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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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了江南,大概是我的胃先爱上了这里。
“橘柚秋黄,杨梅夏紫。此与千里莼丝,未下盐豉,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同一风致。”食在当季,最是幸福。这些食材在四季轮回里渐次出场,有了“春初”“秋末” 这些限定词,平常的事物有了诗意,味蕾有了层次。
时间真是魔法师。春天,紫色的蚕豆花,未及结豆,摘下来煎鸡蛋饼。秋天,亲手采些桂花,醉上几只蟹。我现学现卖,给远道而来的父母做上些无锡菜。他们会抱怨我做菜怎么是甜的,我说这里甜都是提鲜的,他们又会质疑饭菜都不怎么放盐,我说盐放多了反而掩盖了食材的原味。当然,道理归道理,他们一边说闺女越来越讲究了,一边还是会下厨做顿炸酱面,加些浓浓的山西老陈醋。当然,祖传的炸酱面,我还是会吃一大碗,加老陈醋的。我爱家乡的酸,也爱江南的甜。最先融会南北的,大概就是我这口腹之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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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苦的味道,应是思乡之味。古有西晋张季鹰,在洛阳做官,想起莼菜汤和鲈鱼脍这两道家乡菜,感叹“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便辞官回家了。我不及他万一,却也热爱饮食,我在南极峡湾烧过烤,在圣诞老人老家打过鱼,在墨西哥吃过仙人掌,逛遍了五大洲的菜场,总结出来一条人生真谛,做了吃货,莫想移民。国外呆不满半月,胃就开始思念着回国。我这辈子跟伟大祖国的羁绊,就在这千年的饮食文化上了。吾国没有鱼子酱,却有鳝段黄澄,干丝嘉柔……因为工作繁忙,一年春节挤出点时间去北欧看极光。为了保证这个春节的质量,我和朋友铤而走险,带肉通关。这个肉就是朋友妈妈手制的肉酿圆子,是无锡人的年菜。一般海关发现肉类食品会统统没收,而我们为了隐藏味道,还拿保鲜膜裹了厚厚几层,压在行李箱最角落,机场的狗都嗅不出。大年初一,极光摇曳的夜色下,我们围坐举杯,腾起热气的肉酿圆子,一口咬下去的还爆汁。异乡过节的凄凉一扫而光,眼睛在天堂,舌尖在人间。
最美的味道,不过一个“诚”字。2020年,金秋,湖鲜正当时,与往年不同,太湖禁捕即将推行,也许十年,都再难续这古老食约。我抢救性地在禁捕前满足了一顿。朋友起了柴火灶,邀请我吃一顿家宴。他的父母忙碌了一大早,准备了新鲜的湖刀、湖虾、湖蟹……老人在饭桌上还不断帮我添羊汤。他们家房子要修葺,羊圈会拆,我们造访成了宰羊的好理由。禁捕后傍湖而食的粗犷捕鱼可能彻底颠覆,朋友的父亲出去放网这种乐趣也就戛然而止了。这样规格的家宴在我看来,是最高规格的礼遇。
在北方,大块吃肉,不亦快哉;在江南,细嚼慢品,细密的鱼刺,需要舌头精细处理,慢慢品味。烹饪步骤简单,却保留了其原味精髓。
当然无锡人对于食材简单而不粗暴的处理方式,有时候让我这个粗放的北方人也惊叹。我品尝人生的第一碗阳春面给我印象深刻,那是在梅园附近一家三十多年老店,叫五丰食府。当时店已经午休,我饥肠辘辘,只剩老板一人,他说那给你煮碗面吧,我对一碗正经面的印象应该是有浇头、材料丰富的那种,没想到他给我端来了一碗黑黢黢的酱油,里面白花花一块猪油,还有些散落的绿色葱花,一壶水汤浇下去,绿色打着旋漂起来。再将折三回的细面盛入碗中,颇有些孤傲的味道,倒跟老板的热情有些反差。他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阳春面。名字起得颇为大气,总让人联想到“阳春白雪”,眼前这碗面却有些“穷酸”。细品之下才体会到这面不简单,汤底是吊了许久的鸡汤,酱油经过葱油烹炸出香,江南汤面的基底在一份醇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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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过“北漂”“沪漂”……,却没有人会说“锡漂”,一边享用江南美食,一边笑谈着美食相关的人文旧事,肉体和精神的一并满足,怎还会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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