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不见|风流的不止是公子,还有大宋和他的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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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诗意图 长卷部分
寂寞的夜,秦楼楚馆中,一位大人物演唱着流行歌曲。作词作曲很可能都是他自己。此人最起码是宰执一级的高官。
“混蛋,成何体统!”死去的先人如此骂道。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我想相府的花园中应当是有藕花的。
它的作者是晏殊。很难想象这首词出自一个大男人之手。而这个大男人还是当朝的宰相。晏殊生于太宗朝(宋第二帝赵光义),仕于仁宗朝,坐到过参知政事的位置(副宰相),当之无愧是指点江山的重要人物。然而他的文字却对小园中的花花草草情有独钟。
是的,大宋刚一走来,就扑一股藕花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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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
实际上,宋词之所以清丽,是因为宋词本就出自风化场所。是秦楼楚馆中流行歌曲的唱词。我们说唐诗宋词。然而,诗不仅有严格的格律(律诗),并且更为高雅(一般来说)。词则不同。词起初只要考虑能否和上音乐。只不过后来为文人士大夫们所喜爱,而且也纷纷投入创作当中,使得词有了独特的文学价值。
那么,我们不妨看看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是怎样写词的。比如这首: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是不是觉得全词透露出一股子脂粉气?第一句是千古名句,整体的情绪是多云的。对于自然的描写,不是雨横风狂,就是黄昏时候,花也哭,风也刮。有问题的是这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章台路,实际上就是花街柳巷的代名词。而游冶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现在的医生会询问某些病人有没有“冶游史”,意思就是有没有过肉体交易。因此,这句是说,我骑着玉勒雕鞍(奢侈品马具)冶游的此地,是高楼林立,看不到那小粉灯亮着的地方。
楼高不见,便是想见。只是不知词人是急切还是发愁。然而请问,这行为和现在开跑车接嫩模有什么区别?
这词的作者却是大名鼎鼎,正直伟岸的欧阳修。(《醉翁亭记》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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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
我们再来看这首,同样出自欧阳修之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不知道欧阳修的妻子看过之后,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头上顶着青青草原。此公竟在元宵佳节灯会那一天,夕阳半斜,小月初明时,约定与一女子相会。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但至少是能让他见不到会触景生情,伤心得哭出来的人。
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方说张先。此公与欧阳修、苏轼、梅尧臣等人是老相识,好朋友。因善于三用“影”字而被称为张三影。不过,他自己应当更愿意被称为张三中。来看这首词:
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全词透露着娴静淡然。美人喝得微醺了,脸上的红晕一片春意盎然。这个时候的谈话更加灵巧,精神和性情倍增。这一段描述宁静中又充满着浪漫。然而下阙话锋一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对那春风一度,都变做了心中的事,眼中的泪,和意中的人。而实际上,这“三中”虽在心、眼和意中,却都是同一件事。
这浪漫的境界令人叹为观止。
浪漫到极致便要风流。这就不得不说与张先齐名的柳永。
比起之前那些达官贵人们,柳永就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他曾五次科举,却四次不中。唯一考上的一次,还被拒绝授官。原因则是当时的宰相,我们前面说过的晏殊瞧不起柳永写过的词,嫌他写的太俗。
柳永去申诉,晏殊不无讽刺的说:这位才俊,是写小曲儿的吧?
柳永回答:就像您写的一样。
晏殊说:老夫的词可不会写“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话。
这实在有些偏见的意味。不过不妨看看这首被晏殊“批评”的词。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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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仕女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被抛弃女子的心声。尽管被抛弃,然而全词的气氛却是俏皮的。无论表达的是牢骚,还是怨恨,都清丽质朴。那是一个晚春的早晨。因为这该死的爱情,我觉得什么事也都那样,没什么意思。已经日上三竿,花鸟正活份,我却也不想起床。起床了也不洗头不梳妆不穿衣服。有意思的是这一句: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看过长安十二时辰的应该还记得,兀那是一句脏话。于是就如“我X!”也可以写作“X槽!”一样,无那就是兀那。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个挨千刀儿的,就这么一走,消息也没有一个。
要如此看来,此首作品格调确实不高。然而,这首词格调不高,不代表词人的格调不高。比如我们高中时代就学过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不也出自柳永吗?据说大金皇帝完颜亮就是看了这首词,才心痒难耐地挥鞭南下的。
但这就很奇怪了。并非奇怪在创作形式和题材。奇怪在为什么这些国家的领导者们,这些天下大事的决策者们,精神世界竟如此细腻甚至脆弱。要知道,宋并非是一个文弱的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在当皇帝前的职业是禁军总司令。甚至曾在少林寺留下了太祖长拳这一武术套路。坊间更是传说,太祖皇帝是用一根棍棒打下大宋江山的。那么,或许是因为读书人们文弱,不堪大用?
不好意思,这站不住脚。且不论欧阳修等人的真才实干,我们可以看看军人们的表现。比方说范仲淹。
范仲淹常年戍边,留下了不少军旅题材的诗词。其中就有著名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然而他还写过一首词: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和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或者说苏轼。苏轼是宋词豪放派的代表。实际上在苏轼以前,我们是看不到英气堂堂的宋词的。比方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这样的话,宋词是很少说的。然而即便是如此旷达豪放的人,却也写这样的词: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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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明明相逢,却又要匆匆分别。牵着美人的手,流着泪摘下残花。问东风还剩下多久(东风一变就意味着春天过去了),就算春天还在,又要跟谁度过呢?这就已经够矫情的了,后面还说回首彭城(也就是徐州),泗水和淮水是连着的。尽管我们分开了,但水还是相通的,就像我们的情谊和心意一样不分开,不要紧。
这就矫情到了极点。然而如果是谈感情,那却是越矫情越好的。
是的,旷达如东坡,也是细腻的。
我们还可以请出最重量级的人物来证明这一反差。那就是岳飞。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就不只是细腻了。这是心碎。
可以说,这首词和岳王爷“怒发冲冠凭栏处”的壮怀激烈判若两人。
那么,为什么两宋的词人全都如此细腻?
也许张先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张先写过这样的句子:
莫风流。
莫风流。
风流后、有闲愁。
花满南园月满楼。
偏使我、忆欢游。
我忆欢游无计奈,除却且醉金瓯。
醉了醒来春复秋。
我心事、几时休。
这样说风流,却让人觉得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不过,其中一个关键词,让我们眼前一亮。
“闲愁”。
正如字面所说,闲愁,恐怕是闲来无事时的愁绪。然而这说不通。身为枢密使,身为副宰相,哪里有闲暇时光?
也只能说这并非身体上的闲暇,而是内心的。
而促成这种心理状态的,应当是茶、禅,和椅子。
从安史之乱之后,文人们的眼光开始从外部世界回收,最终落在内心世界当中。我们知道,佛教自进入中国以来,一直在寻求着“佛教中国化”。这个改变也大概在两宋完成。而完成的标志,则是禅宗。
什么是禅宗呢?
简单来说,表现在精神世界,就是一种静思。而这种境界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比方说辛弃疾的一首名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描述让我们想到清明上河图。那笔触的细腻和生动让千年以来的百姓和学者拍案称奇。除了技法的精妙,背后的道是更有代表性的。三言两语勾勒出的画面,画面又吐露出意境。这就是禅。如同宋代的画,也如同宋代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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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堂客画图
克勤禅师说“茶禅一味”。泡茶到了宋代可谓是焕然一新。在秦汉,茶大概只当做药材。而隋唐之际,茶是要加葱、盐等调料的。真正能品出茶清香的冲泡,要到宋才有。而且五花八门,讲究繁多的茶艺,也大概形成于此。日本的茶道,就是随着克勤禅师“茶禅一味”手书的真迹,从大宋漂洋过海而去的。
然而,无论是茶还是禅,都需要椅子。
不要小看椅子。垂足而坐,是宋代的发明。在这之前,人们都是盘腿或跪坐在席子上的。榻也是有的。但是可以想见,无论是正襟危坐,还是斜倚在榻上,都是拘束的。只有坐在椅子上才是最舒服的姿势。这个姿势能让身心全面放松,无疑解放了脑力生产力。当一个人可以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的时候,真正的闲暇才算到来。如果没有椅子,茶和禅的味道想必都会多几分局促。
正如此,当人们有了椅子,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坐下,手里端着茶杯,心中有了禅意,闲愁就来了。
实际上所谓的闲愁,其实是内心的孤独。孤独所表现出来的就是闲愁。但是,这种孤独不是指没有人能陪伴的孤独。而是对于生命的永恒的孤独。
正因为两宋的知识分子更多的注意内心的感受。因此,“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往哪去”的哲学命题便是不可回避的问题。禅宗又向他们发问:是否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都是空无一物,而空无一物又是这世界的形形色色呢?假如你可以不是你,那么这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当然是得不到答案的。但没有答案却恰恰让人着迷。有了这个关于归宿的问题,永恒的乡愁就来了。士大夫们背起永恒的乡愁去寻找故乡。这个时候,心灵最敏感的部分就会苏醒。关在心门深处的孤独也会打开。脆弱的情绪便随之而来。因此,正因为敏感而多情浪漫;因为孤独而声色犬马;因为脆弱而寻求安慰;因为乡愁永恒,所以千古风流。
于是,回想前面我们说欧阳修和柳永等人的行为,便不能说这是浪荡轻浮。若如此看,则贬低了他们的人文情怀,更暴露了评价者世俗的心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寂寞如斯。一个人吸引了另一个人,这是弥足珍贵的事,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又如何不能情深意切?就让我们像多情的女子那般婉转悱恻吧!这并不下流。
何况,多情,并非女孩子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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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这首: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再来看这首: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能分清哪个是女孩子写的,哪个是男孩子写的吗?
这第一首出自李清照,第二首则出自辛弃疾。风格相像,是因为辛弃疾这首词就是仿着李清照的风格作的。然而即便如此,像辛弃疾这般不可一世的人物,能写出这么女孩子的口吻,也可以说内心确有那份细腻。
实际上,晏殊、秦观、柳永等等人,他们的词作中都有着“雌雄难辨”的一面。宋词有婉约派,但婉约派中可大多数都是男人。反倒恰恰是女儿身的李清照,也写出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铁骨铮铮的话。要知道,她说此话的时候,可是在戳临阵脱逃的丈夫的脊梁骨。
呵呵,谁说女子不如男?
但反过来说也一样。应该感谢辛弃疾这首“山寨”词。这首词正证明了,女人可以有英气,男人也不乏纤细的情感。像柳永的那首词: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就是市井小女人心思。然而能把女人的心摸透,还以自己的口说出来的,一定在某些程度上有共鸣。是的,即便是市井俗世,也有很多可爱的人和事。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学先生傲慢狂妄,对此不屑一顾。但难道孔夫子说的仁爱,不包括升斗小民吗?爱这种情感是相通的。因为爱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加着小心,加着细腻。事实上,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什么男性必须具有的特性和女性必须具有的特性。所有人唯一共同必须拥有的,是人性。因此,因为是人,他们有着对大自然的体悟,对世界的探索和解读。因为是人,他们有着共同的快乐喜悦和价值担当。因为是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价值和道德痛苦。
不过话说回来,宋代的词人们风格都很独特。即便是上面辛弃疾仿李清照的词,也能看出蛛丝马迹。辛弃疾的词中有着难以掩盖的气,词人大多都有独特的气,尤其是苏轼的——我想世人无人不知苏轼。确实,此公很难让人不喜欢。
哈哈,也许这就是人格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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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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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宋词是风流的。不过,宋词之所以可以和唐诗和元曲三足鼎立于中华文明史,并非如此而已。真情实意如诗经,词藻绚烂如楚辞,尚不能击败他们。宋词除了风流,也有英气。风流的大宋,并不只有“拘束教吟课”的酸气,也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壮。
当然,那要到靖康之变以后了。
【 楼高不见|风流的不止是公子,还有大宋和他的宋词】((本文感谢合作创作者:如矢卫戍营[公号同名],部分图片源自网络)